画家与李问 | 如父如子，如友如敌（好文分享）

落花本无意

2018年国庆档，《无双》公映，至今已逾四年之久。
几年过来，警匪题材电影不时仍有雷声和雨点，然而再没有一部像《无双》一般，为观众带来震撼和惊喜，给港片带来创新与颠覆。
《无双》到底讲的是一个什么故事？制造伪钞？罪犯脱罪？事件的层面上可以如此归纳，然而核心层面呢？一切故事归根结底是对人生经验的归纳传达，是对个体与人类生存状态的抒写与揭示。
《无双》揭示的是怎样的人情和人性呢？在我看来，它讲述的是一个笼罩在“父亲”阴影下，试图找到自我，但终于彻底失败的男人，其生的挣扎与覆灭。
影片中最具有解读余地的问题，其实就是周润发饰演的“画家”与郭富城饰演的李问之间的关系。电影看到最后，导演明白告诉我们：画家”并不存在，是李问将自己的所作所为移花接木编造出的人物。
然而这是否就意味着，画家等于李问呢？显然也不是。


很多观众在评述这部电影时将它与《搏击俱乐部》作比，认为画家之于李问是布拉德·皮特扮演的泰勒之于爱德华·诺顿扮演的杰克一般的存在。但是这样的评论其实忽略了一个设定上的差别——
故事层面上，泰勒是杰克的分裂人格，是不受杰克控制，甚至不被杰克意识的潜意识投射。换句话说，泰勒是完全独立的。然而画家却是李问的“创作”。李问为了欺骗警察、哄骗秀清捏造了一段令自己置身罪外的供词。
画家是这段供词中的文学主角，他为李问的目的服务，完完全全“属于”对方——他是李问的工具。这首先解释了为什么影片中有许多情节上的毛刺与bug——因为从剧作的角度来说，这个故事需要留下破绽去让观众怀疑。它需要观众不信任。
因为这部电影真正的剧作重点，并不在于李问编织了怎样的谎话，而在于他怎样编织了这些谎话，以及为何如此编造，毕竟后者才是体现李问真情流露的东西。在一部电影里，有意义的永远是人物的真情真性。


针对观众，《无双》的叙事其实有三个层级——首先是李问供词中的世界；其次是影片后半段谜底揭开，我们从一段简短的跳切中看到的李问即是伪钞集团首脑的真实世界；最后是又秀清、何警官代表的，同时也是属于观众的，将伪造世界与真实世界做对应思考的旁观者视角。
在真实世界的跳切中，我们看到了一个在制造伪钞时神经质、在复仇时失控弑杀、而在处决鑫叔后脆弱哭泣的李问形象。
我们不难看出，李问的性格是极端矛盾、复杂的。而在编造供词的过程中，我们基本可以说：李问将自己性格中的懦弱、强势一分为二，各自极端强化之后，做成了供述版本中的“好人”李问与“坏人”画家。
从角色的角度来说，李问此举只为脱罪。然而供述与真相的纠缠使得李问与画家产生纠葛。对于观众来说，这种自我与自我阐述之间的互动，二者形成的情感关系——两个被捏塑的角色各自之于对方扮演了怎样的身份、代表着怎样的意义，便成了影片中最有趣也最具张力的地方。


很多观众在观影时都会产生的一个疑问是：画家对李问为什么这么好？为什么好得这样没有来由，并且针对的点都很奇怪？
名义上，画家是李问的老板。但是全程，画家这个老板在关注的，与其说是伪钞印制的进度，不如说是李问同学的个人问题——他的人生价值如何实现？他的爱情问题怎样才能得到解决？他怎么能开心、坚强、果断做出自己的人生选择？
并且，这种关心在画家与李问之间，不是由陌生到彼此信任、维护的步步升温，画家几乎是带着帮李问成长的任务出现在对方面前的。
这种不问缘由的爱护甚至超出了“爱情”的范畴。它更像是东方特有的溺爱与强制并举的父子关系。而事实上，如果李问的供词做一个复盘，或许我们会发现，画家与李问的故事，极大可能就是李问对自己与父亲过往关系的变形重述。
李问的父亲在电影中未有明确形象，我们确知的他的信息不过两点：一、李问家三代印制伪钞，其父是印钞团伙上一代负责人；二、李父数年前因要了一口价，被金三角的“将军”指使人活活打死。从中，我们无法窥得李父其人，却能建立起一个更为完整的李问的形象。


可以说因为家庭的特殊性，李问的一生都是撕裂的。
身为美术生的他想成为真正的画家，然而无论自身的原因还是家庭的原因都使其与创作无缘。一方面，他欠缺创造力，一方面他有不可推脱的家庭责任要承担。
而两方面的原因又相互交织，令李问在远离梦想的深渊越陷越深——因为出身伪钞世家，从小渐染，李问的模仿能力天然优于创作能力；而能力不足，无法实现梦想、实现自我价值，则让李问加倍地依赖家庭，既将家庭责任当作避风港，也将其作为自己退缩的借口。
李问的割裂、矛盾，映照的其实就是我们面对成长时的进退维谷、瞻前顾后。
任何亲子关系最终要解决的关键问题，是父母如何帮助孩子克服这份首鼠两端，找到人生方向，走出原生家庭，完成对自我的发现。为什么我们觉得画家与李问的关系如父如子，就在于影片对于二人关系的描述，步步紧扣上面这个成长问题。


画家与李问的关系发展，主要分为三个阶段。
第一个阶段，画家是李问绝对的精神导师。他赏识李问的造伪功力，在对方身陷自我怀疑时提出了“造伪做到极致也是门艺术”，并邀请对方入伙，引导其发现自身价值、重建信心。
这个阶段，画家是绝对强势的。这个强势，既是说画家在李问心中无比强大，也是说他对于李问的引导是强制式的、命令式的。这个阶段一直延续至大家抢劫油墨车，李问第一次目睹画家杀人。
在此之前，李问对画家几乎是全然的感激、信任与某种意义上的崇拜。


抢劫杀人事件是一个转折，其后展开的第二阶段中，李问看到了画家残酷冷血的一面，崇拜几乎荡然无存，信任与感激也被恐惧打开一条裂缝。
一方面，他仍然配合了画家针对将军的复仇行动；但另一方面，他明确拒绝了画家买下阮文画展所有作品以帮助他追求所爱的好意，也通过寻找油墨配方软性地表达了自己对于杀人、抢劫的不满。
这个阶段是两人的交锋阶段，李问不断提出退伙、不断提出异见，而频频被画家或软或硬地驳回。到鑫叔坏了行规，画家雷霆惩处叛徒，李问激烈反对，这种较量被推进到了顶点，画家在此仍然是全然的强权形象。
然而李问却开始意识到：自己找到的“价值”，不过是一种没有灵魂的服从。


第三阶段，就是李问登场做主角——争夺话语权的阶段。在游艇上、在度假酒店里，画家多次在台词中直接质问李问“是否真想做主角”，“是否以为我没有你便不行”。而李问给到的无一不是肯定而坚定的答案。
到最后，酒店房间中拔枪相向，画家两次说“我赌一百万你不敢开枪”，第二次话音未落，李问便将满枪的子弹一颗颗打到了画家身上，这是李问第一次主动杀人。
从抢劫油墨时的旁观杀人，到复仇“将军”时的被动杀人，再到主动射杀画家——最终，在对上一辈强权的绞杀夺权中，李问“完成”了自己残酷成长的全过程。
画家有一句台词非常醒目，他对李问说：“我造了一条又一条路捧你做主角，你每到关键时刻选择的都是放弃。”“好人”李问最终学会了不再逃避。
他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杀了这个一路逼他做决定的人，而在杀戮这样一个极端的仪式中，他也终于成为了他一直逃避成为的杀人犯。


威权的成立——威权被怀疑——威权被打倒——新的威权再次建立，这既是对于画家、李问关系的极简概述，也同时是父子关系最经典的概括。
父亲，在东西方文化中都经常作为威权的象征符号出现，而比单纯的强弱关系更复杂也更悲凉的一点在于，父子关系同时是亲缘关系。
父子既是竞争对手，也是亲人。于是父权的强制中同时包含着深爱，这让父亲们即使被打倒亦甘之如饴；而儿子们的反抗，同时也意味着背叛与伤害，因而自我的生成往往伴随着痛苦与罪恶感。
这就是为什么，画家中枪后反而欣慰的一笑，而李问在枪杀画家后紧接着便被突兀地投入了牢狱。
这也是为什么，画家身中数枪，却依然未死——从逻辑跟戏剧作用来讲，画家当然不能死。而从隐喻的方面来说，阴魂不散的画家，也意味着永远无法摆脱的原生家庭影响：无论好坏、多寡，我们总是我们父辈的继承者。


供词中的李问被画家送进监狱，始终没能摆脱后者的控制。而真实的李问则最终没有摆脱三代制造假钞的命运——他制造假钞、假证词、假爱人、假爱情……他把灵魂完全上缴给了这虚妄的真假之辩。
再回过头来看影片开头时，那个帮助李问递信的老者跟他那句“我一辈子出不去了，但你出去后要找点乐趣”的说话，又似有了别样的隐喻。
垂垂老矣的形象，无私的帮助，“冲破桎梏、好好生活”的寄望，这是一个比画家更为鲜明的父亲形象。因而当最终，看到鬓发微霜的李问在跟阮文谈论爱情时吐出那句“我们这样的人，怎么可能得到最好的”，我们并不觉得这么男人多么不堪——
只有深切的悲凉。一个渴望过爱，渴望过创作，渴望过自由的孩子，终于在成长中把他曾经渴望的一切通通丢掉了。
他在对一个无罪的自我的构建中“杀死”了强权之爱挣脱了桎梏，然而现实里，他片刻未能从十字架上松绑。


曾经或者有个深爱他的父亲为他解决了生活中的一切问题，只求送他去往海阔天空的快乐结局，可他最终死在了这片海里——
我为李问悲凉，因为他的人生实在是中国乃至东方所有国家孩子们的千古同悲。
《无双》的不俗也就在于这里。庄文强用一个通俗的商业片事件、一种精彩的商业片结构令我们感受到这东方亲子关系里的“爱无能”与“爱无解”。
不愧是曾写出《无间道》三部曲的庄文强啊。


公众号：一个字头的诞生 | 窗某人 （文章来源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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