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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参与式居住美学
海德格尔认为,居住是一种存在方式。意思是,环境是就居住于其中的人而言的环境。环境并不是历史形成的死物,而是人不断在其中建设的动态的对象。
我觉得,《隐入尘烟》严丝合缝地具象化了海德老师的意思。
南阳刘子骥遍寻不着的“桃花源”,在李睿郡电影中虚构的西北农村实现了。
“桃花源”之所以成为“桃花源”,要有一个前提条件——没有俗世中的牵绊。《暗恋桃花源》中,老陶入了桃花源也待不下去,只因心中另有所属,不得安宁。
《隐入尘烟》就没有这些别门旁支的纷扰。爱情的现实基础,堪称完美。
首先,没有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。男主女主这两个人,从生理和心理上都处于村里被侮辱与被嫌弃的最底层,除了对方之外,没有其他选择的可能性。这是两人相依为命的天然情感基础。
经历了短暂磨合之后,两人性格更是绝配。一个喜欢付出与掌控,一个默默顺从高度配合。于是,观众肉眼可见地看到,木讷的开始幽默,怯懦的变得呆萌……横亘在两人中间最大的苦厄只剩下了贫穷。但也在一天一天向好的方向发展。
甚至没有“上有小,下有老”的琐碎打扰,两个人就伴随着农村生活的详细记录,在日常的诗学中不紧不慢地谈情说爱。
如同我国的第一首诗歌“断竹,续竹;飞土,逐宍。”
古老的耕作方式,为《隐入尘烟》注入了甜蜜的浪漫色彩。孵抱小鸡。抹泥巴。拉驴车。收麦子……都成为了令人愉快的任务,给西北农村的边缘景观带来了风格化的诗意想象。
诗意的来源与叙述者对季节,麦田,泥土,收获时间,动物,鸟类的理解密不可分。他是这些故事的参与者,而不是旁观者。
土地不再是死气沉沉,与人类毫无感情的东西。整个影片由此散发出一种奇妙的生态环保意识。这些意识并不是来源于社会,道德……而是基于一种直觉和感情:对土地的热爱,和对非人类生活的尊重。爱情与居住,相同步调,一致节奏,可以称之为“有情生态学”。
正因如此,《隐入尘烟》又是缺乏时间感的。与主流乡土叙事相比,它的理想化与边缘化,几乎是同时发生的。
它,既没有表现出上一代关于退守和背离,城乡身份的文化焦虑。也没有同类题材通常“回望乡愁”的那种历史感与怀旧感。与同样描绘西北大地的《黄土地》相比,这片黄土地并不因其悠久的历史而深刻,而是因人们此时此刻在其中生活而生动。
其实没必要强行上价值的。
二、类型的消亡与大流行的兴起
昨天有人问,《隐入尘烟》到底是类型片还是艺术片?问的我有点焦虑。原本没打算看,但盆友圈有新评论每天在发表,也有人催写影评。这让我不得不最近老想着这个事。
它是类型吗?是,也不是。
类型,是一个依托着成熟且封闭的电影大工业语境,才能生发出来的概念。简言之,类型是一种以历史观念变迁为导向的文化形式。一种类型会形成一套叙事惯例,并随着社会心理的变迁而有所变化。但由好莱坞发轫的类型概念,到了大多数其他国家中,都发生了很大的本土化差异。所以说来说去,在我国,也并没有什么严格的类型区分,都是自造的不同说法在混用。(很多人还把类型与题材分不开)
从世界影史的角度来说,类型电影并不等同于商业电影,它的对立面,也不是艺术电影。“类型”,通常是与“作者”相对的说法。类型将观众视为作者。注重的是与观众的沟通,建构社会心理与电影之间的规则。而作者电影则聚焦于天才导演的艺术表达立场。
但是,无论是类型电影还是作者电影,在当下都面临一个无法回避的尴尬。它们都无法做到过去它们所认为自己能做到的,以一己之力容纳社会文化或者表达自我思想。
类型的说法虽然还没有被完全抛弃,但人们早已认识到,它只不过是当今流行叙事系统中的一种形式而已。多媒介的融合,ip文本的无限互文,使各类型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,它过去所能发挥的建构和分类效果现在已经微乎其微。
为好莱坞类型做出定义的托马斯沙茨也说:在当代的类型演化中,在叙事重点上已经发生了从文化功能到形式美学的转移。
这实际上,宣告了类型作为一个历史概念的终结。
跨媒介,跨类型和跨作者的出现,终结了类型和作者。有些文化学者称之为“大流行叙事”。
仍以《隐入尘烟》为例。如前所述,观影之前我就已经受到流行叙事的影响。盆友圈和其他社交媒体,无形中构成了另一个更大的故事世界:即“围绕着《隐入尘烟》的流行大叙事”。在其中,《隐入尘烟》原文本和这些衍生的媒介文本形成了互文分布,并产生继发的意义。这些衍生文本帮助人们理解故事,不断深挖叙事背景。到最后,就已经不再是电影与观众之间的沟通。而成了一种流行文化与个体经验之间的对话了。
流行文化叙事往往就具有这样的性质:一个即时的流行事件产生在与公众的个人经验相交的共鸣处。
因此,比起在电影的框架之内研究这个简单的故事本身,我更感兴趣的是,《隐入尘烟》为什么能够在短期内调动起强烈的公众兴趣与共鸣?它的社会情感价值在哪里?
数字时代的观众是游离的个体,每个人会根据自己生活世界的紧急情况和喜好选择媒介产品和内容。最终,对整件流行话语的理解会落脚到个人层面上。
以个人的体验来说,《隐入尘烟》提供给我的,是一个能够隔离信息焦虑的桃花源式乌托邦想象。作为一个现代人,数码人,我每天都生活得很焦虑。社会层面,疫情的压力,公共事件频发……过于关注个人健康的我还常常搜索一些医学知识,于是网络主页每天都出现看不完的医学信息……不知不觉中,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的生存上,而根本没有胆量和精力去进行美好生活展望和批判性地理性思考。 在信息过剩,价值争鸣,思想混乱的现实语境下,我看到马有铁和曹桂英童话般田园牧歌的简单生活,竟然心生向往。关于贵英的死,我觉得一点也不突兀。如果我是创作者,也会做出类似的安排。这样的爱情也太美好了吧?简直让人不安。这是真的吗?我想,李睿珺是出于一种现代人对自身环境的焦虑的直觉,安排了这个结局。
以上,年度最甜美的爱情神话,颁发给《隐入尘烟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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